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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间再无齐白石

齐白石 仙骨佛心 2020-12-15


穷人家孩子,能够长大成人,在社会上出头的,真是难若登天。我是穷窝子里生长大的,到老总算有了一点微名。回想这一生经历,千言万语,百感交集。


我是湖南省湘潭县人。依我们齐家宗派的排法,我这一辈,排起来应该是个“纯”字,所以我派名纯芝,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,都叫我阿芝,后来做了木工,主顾们都叫我芝木匠,有的客气些叫我芝师傅。

 

齐白石的“白石”二字,是我后来常用的号,离我们家不到一里地,有个驿站,名叫白石铺,我的老师给我取了一个白石山人的别号,人家叫起我来,却把山人两字略去,光叫我齐白石,我就自己也叫齐白石了。



我祖父教我识字。有时我自己拿着根松树枝,在地上比划着写起字来,居然也像个样子。有时又画个人脸儿,圆圆的眼珠,胖胖的脸盘,很像隔壁的胖小子,加上了胡子,又像那个开小铺的掌柜了。

 

住在我隔壁的同学,他婶娘生了个孩子。我们家乡的风俗,新产妇家的房门上,照例挂一幅雷公神像,我想了一个方法,搬了一只高脚木凳,蹬了上去。覆在画像上面,用笔勾影了出来。画好了一看,这回画得真不错,和原像简直是一般无二。从此我对于画画,感觉着莫大的兴趣。

 

到蒙馆里,我就常常撕了写字本,裁开了画,最先画的是星斗塘常见到的一位钓鱼老头,画了多少遍,把他面貌身形,都画得很像。接着又画了花卉、草木、飞禽、走兽、虫鱼等等,凡是眼睛里看见过的东西,都把它们画了出来。尤其是牛、马、猪、羊、鸡、鸭、鱼、虾、螃蟹、青蛙、麻雀、喜鹊、蝴蝶、蜻蜓这一类眼前常见的东西,我最爱画,画得也就最多。



同治十三年我十二岁。我们家乡的风俗,为了家里做事的人手男孩子很小就娶亲,我妻娘家姓陈,名叫春君,她比我大一岁,从小就在家里操作惯了,从早到晚,手不休脚不停的,里里外外,跑出跑进。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,都夸她能干,非常喜欢她。我也觉得她好得很,心里乐滋滋的。

 

我十五岁,父亲看我身体弱,力气小,田里的事,实在累不了,就想叫我学一门手艺,父亲托了人情,找到了一位粗木作的木匠,领我去拜师。祖母因为大器作木匠,非但要用很大力气,有时还要爬高上房,怕我干不了。我把愿意去学小器作的意思,说了出来,他们都认为可以,就由父亲打听得有位雕花木匠,名叫周之美的,要领个徒弟。这是好机会,托人去说,一说就成功了。

 

说也奇怪,我们师徒二人,真是有缘,处得非常之好。我很佩服他的本领,又喜欢这门手艺,学得很有兴味。他说我聪明,肯用心,觉得我这个徒弟,比任何人都可爱。他是没有儿子,简直的把我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的看待。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的。



那时雕花匠所雕的花样,差不多都是千篇一律。祖师传下来的一种花篮形式,更是陈陈相因,人家看得很熟。雕的人物,也无非是些麒麟送子、状元及第等一类东西。我就想法换个样子,在花篮上面,加些葡萄石榴桃梅李杏等果子,或牡丹芍药梅兰竹菊等花木。


人物从绣像小说的插图里,勾摹出来,都是些历史故事。还搬用平日常画的飞禽走兽,草木虫鱼,加些布景,构成图稿。我运用脑子里所想得到的,造出许多新的花样,雕成之后,果然人都夸奖说好。我高兴极了,益发的大胆创造起来。

 

我二十六岁,我仍是做着雕花活为生,有时也还做些烟盒子一类的东西。我自从有了一部自己勾影出来的“芥子园画谱”,翻来覆去的临摹了好几遍,画稿积存了不少。那年冬天,我到赖家垄衙里去做雕花活。有一天,我正在雕花,赖家的人来叫我,说:“寿三爷来了,要见见你!”




这位寿三爷,名叫胡自倬,号叫沁园,我拜师之后,就在胡家住下。我跟陈少蕃老师读书的同时,又跟胡沁园老师学画,学的是工笔花鸟草虫。沁园师常对我说:“石要瘦,树要曲,鸟要活,手要熟。立意、布局,用笔,设色,式式要有法度,处处要合规矩,纔能画成一幅好画。”他把珍藏的古今名人字画,叫我仔细观摹。

 

我三十岁以后,画像画了几年,附近百来里地的范围以内,我差不多跑遍了东西南北。乡里的人,都知道芝木匠改行做了画匠,说我画的画,比雕的花还好。生意越做越多,收入也越来越丰,家里靠我这门手艺,光景就有了转机。

 


我起初写字,学的是馆阁体,到了韶塘胡家读书以后,看了沁园、少蕃两位老师,写的都是道光年间,我们湖南道州何绍基一体的字,我也跟着他们学了。又因诗友们,有几位会写钟鼎篆隶,兼会刻印章的,我想学刻印章,必须先会写字,因之我在闲暇时候,也常常写些钟鼎篆隶了。

 

我在人家画像,遇上了一个从长沙来的人,号称篆刻名家,求他刻印的人很多,我也拿了一方寿山石,请他给我刻个名章。他看也没看,随手搁在一边。隔了几天,我去问他刻好了没有?他把石头还了给我,说:「磨磨平,再拿来刻!」我看这块寿山石,光滑平整,并没有什么该磨的地方,既是他这么说,我只好磨了再拿去。

 

又过了几天,再去问他,仍旧把石头扔还给我,说:「没有平,拿回去再磨磨!」我看他倨傲得厉害,好像看不起我这块寿山石。也许连我这个人,也不在他的眼中。我想:何必为了一方印章,自讨没趣。我气忿之下,把石头拿回来,当夜用修脚刀,自己把它刻了。第二天一早,给那家主人看见,很夸奖的说:「比了这位长沙来的客人刻的,大有雅俗之分。」



宣统二年我四十八岁。回家以后,自觉书底子太差,天天读些古文诗词,想从根基方面,用点苦功。有时和旧日诗友,分韵斗诗,刻烛联吟,往往一字未妥,删改再三,不肯苟且。还把游历得来的山水画稿,重画了一遍,编成借山图卷,一共画了五十二幅。

 

民国三年,我五十二岁。雨水节前四天,我在寄萍堂旁边,亲手种了三十多株梨树。苏东坡致程全父的信说:「太大则难活,小则老人不能待。」我读了这篇文章,心想:我已五十二岁的人了,种这梨树,也怕等不到吃果子,人已没了。但我后来,还幸见它结实,每只重达一斤,而且味甜如蜜,总算及吾之生,吃到自种的梨了。



到了北京,仍住法源寺庙内,卖画刻印,生涯并不太好,那时物价低廉,勉强还可以维持生计。每到夜晚,想起父母妻子,亲戚朋友,远隔千里,不能聚首一处,辗侧枕上,往往通宵睡不着觉,忧愤之余,只有做些小诗,解解心头的闷气。

 

我那时的画,学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,不为北京人所爱,除了陈师曾以外,懂得我画的人,简直是绝无仅有。我的润格,一个扇面,定价银币两元,比同时一般画家的价码,便宜一半,尚且很少人来问津,生涯落寞得很。师曾劝我自出新意,变通画法,我听了他的话,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。



我跟梅兰芳认识,就在那一年的下半年。记得在九月初的一天,齐如山来约我同去的。兰芳兴情温和,礼貌周到,可以说是恂恂儒雅。那时他住在前门外北芦草园,他书斋名「缀玉轩」,布置得很讲究。他家里种了不少的花木,光是牵牛花就有百来种样式,有的开着碗般大的花朵,真是见所未见,从此我也画上了此花。当天兰芳叫我草虫给他看,亲自给我磨墨理纸,画完了,他唱了一段贵妃醉酒,非常动听。


陈师曾从日本回来,带去的画,统都卖了出去,而且卖价特别丰厚。我的画,每幅就卖了一百元银币,山水画更贵,二尺长的纸,卖到二百五十元银币。经过日本展览以后,外国人来北京买我画的人很多。琉玛厂的古董鬼,就纷纷求我的画,预备去做投机生意。一般附庸风雅的人,也都来请我画了。从此以后,我卖画生涯,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。


 

我的刻印,最早是走的丁龙泓、黄小松一路,继得「二金蝶堂印谱」,乃专攻赵撝叔的笔意。后见天发神识碑,刀法一变,又见三公山碑,篆法也为之一变。最后喜秦权,纵权平直,一任自然,又一大变。



 

我刻印,同写字一样。写字,下笔不重描,刻印,一刀下去,决不回刀。我的刻法,纵横各一刀,只有两个方向,不同一般人所刻的,去一刀,回一刀,纵横来回各一刀,要有四个方向。篆法高雅不高雅,刀法健全不健全,懂得刻印的人,自能看得明白。

 

我刻时,随着字的笔势,顺刻下去,并不需要先在石上描好字形,纔去下刀。我的刻印,比较有劲,等于写字有笔力,就在这一点。常见他人刻石,来回盘旋,费了很多时间,就算学得这一家那一家的,但只学到了形似,把神韵都弄没了,貌合神离,仅能欺骗外行而已。他们这种刀法,只能说是蚀削,何尝是刻印。我常说:世间事,贵痛快,何况篆刻是风雅事,岂是拖泥带水,做得好的呢?



民国三十一年,我八十二岁。在七八年前,就已想到:我的岁数,过了古稀之年,桑榆暮景,为日无多,家乡辽远,白云在望,生旣难还,死亦难归。北平西郊香山附近,有万安公墓,颇思预置生圹,备作他日葬骨之所。


……


1957年5--6月间,齐白石作最后一幅作品《牡丹》。9月16日,在北京医院逝世,享年94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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